文/安石榴、圖/本事文化
我知道很多人現在都很害怕,怕被感染狂犬病。我也知道很多訊息都會告訴你不需要那麼害怕,而且只有多少機率會發病。我不想重述大家上網便可以找到的資訊,我只想說說我的妞妞。我很想跟人說說我的妞妞,親愛的老貓妞妞,我好想念牠,牠是我的老小孩。
妞妞是鄰居給的名字,我沿用而已,我喜歡這個普通名字,我喜歡普通的東西,所以妞妞也是一個極普通的虎斑貓,也因此吧,牠被主人遺棄了。主人搬家,牠沒被帶走,其中有各種理由。通常「遺棄」有許多理由;而收養,只有一個理由。
那時我剛自願擔任社區志工,根本看不出誰是年輕貓,誰是年老貓,有人告訴我牠很老,所以我猜想牠約七、八歲左右。聽說牠被結紮了,還聽說牠有貓愛滋,但牠很乖,我只要給牠飯吃就好,不需要在夜晚放飯時間花心思捕捉牠去結紮。有天中午,有人通報有隻貓嘴巴流血。我馬上去尋找,看到牠趴在一個廢棄輪胎上曬太陽,嘴巴留下一條唾沫含著血絲。我摸摸牠,牠好乖,根據我有限的經驗,通常只有被遺棄的家貓喜歡被摸而不抗拒,然而,旁邊一棟別墅的女主人早已監視我,她在陽台喊:那貓很臭,不要摸。我說牠生病了,要看醫生。她不置可否,不再理我。後來我才知道,她是被貓主人拜託餵養這貓咪的人。但我告訴她貓咪嘴巴流血時,她彷彿沒聽到。
牠很乖,裝籠、去醫院,都不是問題。牠臭,是因為牠有嚴重的口腔炎,流出好多臭兮兮的口水,那是免疫系統的問題,好多貓咪都有這樣的毛病。太多街貓,所以需要結紮與餵食經費,所以我只把牠當做一般街貓看待,給牠基本治療而已。我每天半夜給牠食物,也給其他貓咪食物,同時也監測餵食點有沒有需要結紮的新貓出現,或是出現太乖的小貓咪,我可以幫忙找家以減少街貓數量。我就這麼給牠飯吃,如此而已。可是牠卻把我當作牠一天的全部。牠一天的吃食只靠我半夜分給牠的一碗食物。因牠年老,前後兩腿都發僵,我猜想牠跳不上設置在社區的貓食台,所以牠應該老是處於飢餓與口渴的狀態。我只能在餵食時間盡量餵飽牠,陪牠久一點,如此而已。
我餵了牠近兩年,這期間,曾經因牠口腔炎發作,食慾不振,而帶牠去打針。可憐的老妞妞,牠並不因為這樣而躲我,還是幾乎每天高高興興的來迎接我,不管牠自己的胃口如何,迎接我,變成牠的儀式,也變成我的儀式。然後,牠觀察到我住哪一棟樓,便在我提著食物出門之前,耐心的等在一樓。牠沒事做,常常來早了。有些貓咪和牠一樣,也知道我住哪一棟,也和牠一樣等在那裡。牠老了,腿腳不便,只能跟著我走到不很遠的一個餵食點,我給那裡的貓吃飯,也先給牠一點東西吃。然後我去社區別的地方餵,又回過頭來折返我家再往下走,到最後一個餵食點,那裡才是妞妞應該待的地方,所以妞妞耐心的等著我,如果我因為別的貓咪耽擱了,牠還是等著,而後伴我走回牠原本的地方。
牠的腿幾乎沒法彎曲,僵著走,所以我得慢慢走等著牠,我若稍微走快了點,先轉彎,有時會發現牠不見了。我折回原路找牠,就會發現牠正待在轉角處不知所措,因為牠不知道我去哪了,所以待在原地發呆。看到我出現了,又高高興興的隨著我。後來我知道她真的很乖,也捨不得牠在寒冷的冬天或是雨天這樣跟著我走,因而有時我會抱著牠走,裝貓食和水的菜籃再加上牠,其實也不太重。
然後,下個冬天,山裡常常下雨,妞妞更老了,牠決定遇到我的時候要爬到我身上保暖,讓腳踩在一個溫暖的人體上面。因此我蹲下放飯,而牠也吃飽時,牠便趁機爬到我身上,有時窩進我蹲著的懷裡,有時爬到我蹲著的背上。我盡量滿足牠,因為山裡太冷,牠沒地方可避寒,怕隔天來就見不到牠了,而且或許那是牠的最後的溫暖。
然後,冬天的末尾,我需要搬家了,搬到一個蠻遠的地方。餵貓和持續觀察街貓動態的事情,交給了好多人幫忙,但唯獨妞妞我放不下。其實每個貓咪我都放不下,但牠們都還年輕,也比較野,為牠們好,我盡量不摸牠們,讓牠們保持對人類的警戒,因此和我的互動不像妞妞這樣直接。
但那個冬天啊,老天常常下雨,一下雨溫度就變低,妞妞的情況就更慘了。牠淋著雨來我住的那棟樓等我,跟我一起往前走,然後等在那裡,等我餵完一圈回來,牠再和我一起回到牠原來的地方。牠的毛總淋濕,我掏出準備好的毛巾幫牠擦擦,牠開心的跳到我懷裡,我的腿蹲麻了,把牠放下來,牠便生氣的嗚嗚叫,抗議我的不堅固。我看著牠的老態,沒辦法就這樣丟下牠而自己搬走,但家裡因我的志工工作,無奈已有四貓。我給自己一個總量上限,只能四貓,不能再多,遇缺再補。所以,那年的十二月,當下雨潮濕的半夜,我讓妞妞離開我的懷裡,牠嗚嗚的抗議,我就哭著走回家,有幾次幾乎是張嘴大哭著而盡量不發出哭聲。
聖誕節那天,我的良心讓我打破設定的上限,把牠抱回家。我知道老貓和家裡的貓咪需要磨合期,那都沒關係,和在惡劣的環境裡隨時會死去的情況相比,磨合期也沒什麼了。老妞妞和我和家裡的其他貓咪一起搬家。我很想說牠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牠沒有,牠比我想像中更老一倍,已經十三、四歲了,而且牠四肢僵直是因為牠有糖尿病,牠的牙齒也掉得差不多了。牠一輩子過得很辛苦,到我家是牠生命最後的三年,那三年是在病痛中渡過的。注射胰島素、併發症、不斷用藥。有人勸我帶牠去安樂死比較省錢,可是牠明明歡歡喜喜的到陽台曬太陽,歡歡喜喜的吃飯,歡歡喜喜的用牠的大頭頂我、磨蹭我,只要胰島素還能對牠發揮作用,牠就還有生活品質,我怎麼樣都無法說服自己帶牠去安樂。
那不是安樂,那是剝奪生命。
牠很喜歡被照顧,現在牠走了,和家裡其他貓咪比起來,我才知道牠有多麼喜歡被人照顧,被呵護,被摸摸。牠這一輩子的被呵護,都集中在生命最後三年。
牠不抗拒打針,不抗拒吃藥,彷彿知道這些動作都是為牠好。人們常說貓咪無情、貓咪是畜牲,似乎在暗示牠們什麼都不懂,可對我來說,我的老妞妞牠什麼都懂,牠知道牠在忍耐著用藥,多活一點曬太陽的時間,多活一點跳到床上與我磨蹭的時間。最後最後,牠病重的時候,必須住院,而牠從沒有在住院時對我發火,但最後那陣子,牠真生氣了。我去看牠,牠轉過身去背對我,不想看我,表達對我的不滿;等我走了,牠就轉回來觀看醫護人員的行動。可我知道牠時間不多了,我不想讓牠覺得我拋棄牠,因此我後來全程陪著牠,而牠也不再背對著我,不過也漸漸吃不下藥、不能吃飯,我一直陪著牠,那幾天,我知道牠應該是沒有生活品質了,該讓牠安樂了,但牠在家裡看見灑進窗來的光線,硬是走去歡歡喜喜的曬太陽,一會兒,翻身曬另一邊。我怎樣也無法找出那個安樂的時間點。我不想讓這麼精明的貓咪知道我流淚,我也不想流淚,每個生命都會逝去,這點大家與我都知道,但我還是無法壓抑。
最後最後的最後,我的老妞妞手術完我帶牠回家,或許是在車上聽著我們悄聲說話時、還是回到家我把牠搬到床上照護時去世的,我不確定,能確定的是,牠最後是在我身邊離世的,這點讓我很欣慰。這麼精明的貓咪,我不知道牠面臨死亡的時候害不害怕,然而我知道,牠應該是安心的,知道我在最後一刻都沒有離棄牠。
這樣聰慧的貓咪,不是只有老妞妞這樣,所有的貓咪與狗狗都是這麼聰慧,這麼的具有我們人類自以為專屬的「人性」。我不敢看、也不願意看見人類把這些所有的「妞妞」都抓起來集體安樂死。想到我的老妞妞若還在街頭浪走,若恐懼的狂鞭橫掃那個社區,牠還能在什麼地方好好的活著?
我沒辦法用華麗的辭藻來敘說我的老妞妞,牠就是那麼普通,那麼普通的虎斑貓,和你我有一樣普通的感情。這就是我愛牠,我想牠,我珍惜牠的地方。
★本文摘自本事文化出版的《放牠的手在你心上》一書,編者黃宗慧因擔心狂犬病疫情引發大眾恐慌,對於世上已經艱苦求生的動物們「不能放手」,聯合12位志工,在網路上創建「放牠的手在你心上」臉書,並且發起圖文串寫,至今已經累積數百篇動人文章。而這本書就是集結了多位作家、學者和網友的文章,透過對於動物的愛,希望在黑夜裡燃起火炬,讓大眾也能感受到溫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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