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探討的是,小時候虐待動物的人,長大真的都會比較有暴力傾向嗎?(示意圖/記者周宸亘攝)
作者/哈爾.賀札格
摘自/遠足文化出版《為什麼狗是寵物?豬是食物?:人類與動物之間的道德難題》
最近一次造訪曼哈頓時,我特別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去逛大都會美術館,想找找任何有關人類與動物關係的畫作。這類作品為數不少,但其中最醒目的是十六世紀義大利畫家阿尼巴爾·卡拉契(Annibale Carracci)所繪名為「兩個戲弄小貓的孩童」(Two Children Teasing a Cat)的畫作。該幅油畫描繪兩個相貌天真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以及一隻貓。畫中小男孩用左手把貓按住,右手拿著小龍蝦,看起來他想刺激小龍蝦用螯夾住貓耳。兩名小童都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沈浸在孩子氣的「遊戲」喜悅之中。我們該如何看待小孩子的暴力行為呢?這算是孩子氣的惡作劇,還是是具有導向未來暴力行為的深度心理學暗示行為?
將暴力行為施加在動物身上,說明了人類與動物的互動關係牽涉了更大層面的心理學問題,舉例來說,虐待動物是先天行為還是後天環境所造成的後果?有些科學家深信殘忍的天性與人類進化史有關,畢竟我們的祖先和肉食性人猿相仿,都熱愛把獵物四分五裂的感覺。然而,其他科學家則認為人類孩童具有善良的天性,而孩童對動物所施以的暴力行為則源自人類社會對狩獵行為與嗜吃生肉的讚揚。當然,面對動物的殘酷行徑又再一次說明了人類對動物的不一致的道德態度,究竟獵人射擊野鹿和壞孩子在狗尾巴上綁上噹啷啷的空罐頭有何差別呢?
人類學者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曾經寫道,「對孩子而言最危險的莫過於他人在孩子面前殘酷的殺害動物,並輕鬆脫身。」她所反映的正是數百年來被無盡地探討的議題。約翰·洛克(John Locke)與瑪努埃爾·康德(Immanuel)曾經直接的將虐待動物與人類所主導的暴力活動劃下連結。事實上,康德認為人類應當仁慈地對待動物的主要原因就是虐待動物將導致人類更劇烈的殘暴行為。部分人類動物互動學者深信,孩童時期虐待動物的經驗往往導致未來成年之際時進行犯罪行為。當然,也有其他學者保持著懷疑的觀點。
心理醫師艾倫·費瑟斯(Alan Felthous)與人類動物互動學領域的權威學者史帝芬·凱勒爾(Stephen Kellert)進行了史上第一次針對動物虐待與犯罪行為關聯的實驗。他們針對三種族群的對象進行訪談,包括:攻擊性罪犯、無攻擊性罪犯與非罪犯。
結果顯示,攻擊性罪犯持續虐待動物的頻率確實遠較其他組別來得高。此外,高攻擊性罪犯的暴力程度也與其他組別不同。他們會用微波爐煮貓、虐待青蛙、或是將狗活活淹死。
▲虐待動物的事件在世界各地層出不窮,但有科學家發現,很大部分的人在小時候都有類似的經驗。(資料照/截自Hope For Paws YouTube)
我從此實驗與其他相關研究得到靈感,開始詢問周邊朋友孩提時是否曾經有虐待動物的經驗,結果讓我瞠目結舌。舉例來說,我的老友佛烈德,一個建築工人,承認小時候和死黨一起用鞭炮炸死青蛙。亨利五歲時媽媽買了隻有著大耳朵的棕色小狗給他,有天他和朋友突發奇想站在圍籬的兩邊把狗當躲避球一般拋接。沒隔幾天,小狗就死了。亨利說,每次想到這件事就讓他想哭。當我問琳達小時候有沒有做過類似虐待動物的事的時候,她突然安靜了下來還一臉嚴肅。她說確實有,但她不想談論此事。相比之下,朋友伊恩的罪行比較輕,他只有用放大鏡炸螞蟻而已。
我很訝異有這麼多朋友都坦承小時候曾經虐待過動物。但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人走上黑暗的道路,成為重刑犯、家暴者或連續殺人魔。達爾文(Charles Darwin)也是,他曾經在自傳中寫道,「當我還小時,曾打過小狗,我相信那只是因為想要嚐嚐權力的滋味而已。」(不過他接著寫『我從來沒忘過此事,甚至連犯罪地點都記得一清二楚,顯見此事在心頭之深重』。)
人們深信孩提時期的暴力經驗和日後的施暴行為有著極大關係,以至於美國人道協會(American Humane Association)甚至買下「連結」(The Link)一字的商業使用權,並舉辦與之相關的公開演說,通常演說首先是提到連續殺人犯們,他們全都有在孩童時期虐待動物的紀錄;接著是校園大屠殺案件主角,所有的犯案男孩都承認有虐待動物的經驗。
我對此類軼事證據(anecdotal evidence)向來興趣缺缺。許多深信「連結」說的人甚至會讓人以為所有的連續殺人犯和校園槍擊案兇手都有虐待動物的歷史,事實絕非如此。曾經有研究者調查發現,在354位連續殺人犯之中,有80%的兇手都沒有虐待動物的經驗,至於校園槍擊案與動物虐待之間的關連性更是微乎其微。2004年,美國特勤局和美國教育部一起針對37起校園槍擊兇手進行詳細的人格檢驗,研究人員發現,僅有五位槍擊者曾有動物虐待史。他們的結論為:極少數的兇手曾在犯案前的任何時期對動物施虐或殺害。
▲最近,小白之死也讓台灣許多人更重視虐動物的議題。
很明顯的,許多「連結」說的支持者過分地渲染了動物虐待與暴力行為之間的關聯性。然而,確實有少數證據顯示,兩者之間有著關聯;困難在於我們如何權衡兩者間的關係緊密與否?以及兩者之間為何會有關聯性?
人們會將童年時期的暴力遊戲與未來的犯罪行為作聯想多半出於下列幾項原因。第一種原因稱為「壞因子假說」(bad seed hypothesis),有些小朋友在小學時就開始說謊、偷竊和霸凌,精神科醫師將此類行為稱作品行障礙(conduct disorder)。1960年代時,會被認定為品行障礙的孩童多有下列毛病:玩火、尿床和虐待動物;雖然這三項特徵彼此間並沒有緊密關聯,但美國精神病學協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仍舊將虐待動物視為品行障礙的診斷標準之一。壞因子假說顯示,虐待動物雖然並非行為不良的主因,但卻是嚴重問題兒童的指標,未來這些孩童很有可能轉變成為精神變態者。
連結說假論中最強硬的說法被稱為「暴力畢業典禮」(violence graduation hypothesis),此論述認為僅僅摘掉蝴蝶的翅膀或毆打小狗,就注定了未來將邁向牢獄生活。琳達·瑪茲·鉑斯(Linda Merz-Perez)與卡薩琳·海德(Kathleen Heide)在其重量級著作《虐待動物:通往暴力之途》(Animal Cruelty: Pathway to Violence Against People)中,大量採用了上述理論。暴力畢業典禮理論將孩童的虐待動物行為視作犯罪檔案的一環,並期望藉此預先辨識出校園槍擊案兇手或連續殺人犯。
所以,這些檔案有用嗎?孩提時期的暴力行為究竟與日後的犯罪有否關聯?答案顯然仍在未定之天。東北大學(Northeastern University)社會學教授阿諾·阿洛克(Arnold Arluke)所率領的研究團隊,以相當獨特的方法檢驗暴力畢業典禮假說。他們將曾犯下虐待動物罪行的犯罪者,與另一組同社區裡的守法之徒做比較。研究者認為,如果暴力畢業典禮假說為真,那麼虐待動物者犯下暴力案件的比例應該高於販毒或偷車等較為普遍的罪行。
研究者的結論否決了暴力畢業典禮之說。確實,虐待動物者大多為極端的麻煩人物,你絕對不會想要當他們的鄰居;他們犯案的比例確實也遠高於與之相比的守法之徒。但是,虐待動物者在犯行上並無顯現特殊傾向,他們犯下暴力刑案與非暴力罪行如偷竊與兜售毒品的機率幾乎相差不遠。
若隨意地將童年時期的虐待動物行為與日後的暴力犯罪畫上等號,確實相當不智。如果以基本邏輯判斷的話,我們知道「即使所有的A都是B,也不能證明所有的B就是A。」好比我們已知大多數的海洛因成癮者一開始都有抽大麻的經驗,但如此並不代表所有開始抽大麻的人日後都會成為海洛因成癮者。同樣的,即使我們知道多數的校園槍擊兇手與連續殺人犯都有在童年時虐待動物的經驗(這個指稱基本上非常可疑),我們也無法證明所有拉過蝴蝶翅膀的小孩日後都會變成謀殺犯。
最重要的是,數據完全否認了暴力畢業典禮的論點。艾蜜莉·派特森·肯恩(Emily Patterson Kane)與海瑟·派伯(Heather Piper)分析了24份關於極端暴力份子(連續殺人犯、性虐待狂、校園槍擊犯、強暴犯與謀殺犯)以及無暴力行為史之男性(大學生、青少年和正常男性)的研究報告,研究者發現35%的暴力犯在幼年時曾有虐待動物的經驗,然而,在正常男性的研究組裡,竟有37%的參與者坦承有此經驗。社會學者蘇珊·古迪·尼雅(Suzanne Goodney Lea)也得到相似的結論;她研究了570位年輕成人的成長背景,其中約有15%的人曾有虐待動物的歷史。她發現,會打架、習慣性說謊、會使用武器與縱火的孩子並沒有任何傾向將成為暴力的成人。虐待動物,仍舊無法預示未來的攻擊性行為。
阿諾·阿洛克教授具有傾聽的天賦,他能讓受訪者進入放鬆的狀態,然後透露內心深處的秘密,功力堪比頂尖刑案偵查員。阿諾·阿洛克成功地深入曾有虐待動物經驗的大學生們的內心世界。基本上,他只要在課堂上隨口問一下就可以找到無數有此經驗的學生。在他的受訪者裡,有人曾經用漂白水殺害魚缸的魚、把蒼蠅腳拔斷、用打火機燒蚱蜢、把活青蛙當飛盤玩。
▲一位受訪女性的回答似乎表達了多數動物虐待者的想法:「我們就是沒事幹,然後想,來弄一下那些小貓好了。」(示意圖/記者周宸亘攝)
阿洛克教授的學生其實並非特例。最近有份針對大學生的報告指出,約有66%的男學生與40%的女學生承認有虐待動物的經驗。因此,阿洛克提出了較為極端的結論,他認為虐待動物為童年成長的一部分,並稱此為「骯髒遊戲」(dirty play),這和抽菸或說髒話一樣,都是令人感到刺激的禁忌行為,讓孩童以秘密的方式初嚐成人才擁有的權力。
骯髒遊戲也強化了同伴(也就是犯罪搭檔)間的關係。普遍來講,阿洛克的學生們都不是那種會把貓丟進微波爐或把狗從屋頂往下扔的小惡棍,而且,這些學生也與費瑟斯與凱勒爾所調查的重刑犯不同,他們多半為童年時期的幼稚行為深感懊惱。不過,我們仍舊得以藉此窺見事實的真相,童年時期的虐待動物行為遠比我們所想像的來得普遍。
奇妙的是,大部分極端殘酷的動物虐待事件兇手,日後都成為守法的公民,而多數的壞孩子則對虐待動物興趣不大。對我而言,虐待動物引發了另一個問題,但絕不是為何變態狂如此殘忍,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太過明顯:變態狂成因為其精神疾患、無道德準則或邪惡本質使然。真正有趣而重要的問題並不在於我們和動物之間的關係,而是為什麼善良的人也會犯下殘忍的暴行?
許多研究者與動物保護團體以傳教士般的熱忱強烈連結虐待動物與人類暴行之災。然而,也有些學者質疑此過度簡單的連結論,並擔憂連結說的倡導者與媒體向大眾過度渲染缺乏邏輯的道德恐慌。懷疑連結說的學者並非否認虐待動物的嚴重性。反之,學者們認為虐待動物本身即足以構成罪行,不管犯罪者未來有無成為重刑犯皆然。
人類動物互動學界對虐待動物與人類暴行之間的連結強度,意見分歧,這點和其他備受爭議的人類行為議題不相上下。數年來,心理學者也不斷爭辯究竟電視的暴力情節是否會誘發暴力犯罪?色情影片是否會增加性犯罪發生率?以及托育中心對兒童的影響?如同上述其他議題一樣,人們將繼續針對虐待動物背後的因果關係進行爭論。畢竟,這確實是相當重要的議題。
★ 本文經遠足文化出版授權,摘自《為什麼狗是寵物?豬是食物?:人類與動物之間的道德難題》
★ 作者為哈爾.賀佐格(Hal Herzog),此書經中美荷德義日韓西俄等9國授權,話題全球延燒!內容發人深省,堪稱人類與動物關係的《正義》(JUSTICE)觀點引領時代,媲美《雜食者的兩難》(The Omnivore’s Dilemma)2016年8月即將推出全新譯稿版本,敬請讀者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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