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角吃不了見過面的動物。(圖/翻攝自tvN)
作者:黃宗慧(Iris Huang)、黃宗潔(Cathy Huang)
摘自:麥田出版社《就算牠沒有臉:在人類世思考動物倫理與生命教育的十二道難題》
●精選書摘
在南韓和台灣同樣掀起熱議的韓劇《愛的迫降》,敘述了南韓財團千金因為滑翔傘事故誤入北韓,邂逅北韓軍官進而相識相戀的故事,揪心的愛情橋段與南北韓文化差異的呈現,成為吸引觀眾目光的焦點。
然而「職業病」相當嚴重的我,觀劇時發現的「彩蛋」,卻是女主角拒吃曾和她對視、「打過照面」的小豬那段情節。 因為在短短幾分鐘的劇情內,竟然出現了許多可以延伸探討動物倫理爭議的對話。如果說男主角到了南韓之後,教女主角冬天發車之前要先敲敲引擎蓋,以免有躲在裡面取暖的小動物來不及逃出去,是直接了當地「置入性行銷」愛護街貓守則, 那麼原本無肉不歡的女主角在準備離開北韓前,因為沒辦法吃打過照面的動物,而毅然拒絕大啖烤乳豬,兩造情境對比下,後者可說更為曲折、有更多可以思辨的空間。
不吃豬,改吃魚?
劇情呈現女主角隨著眾士兵們到達野餐地點時,意外地發現「主菜」是一路上同行的小豬。北韓士兵解釋,因為冷藏食物不便,所以才在郊遊時牽著豬出門,以便整隻烤來吃。這解釋顯然無法說服女主角:「我已經和牠對視好幾次了,怎麼吃得下去?」她的大驚失色引來的反應則是,「之前不是一日三餐都說要吃肉,為什麼突然裝善良?那要吃什麼?」儘管如此,眾人還是尊重了女主角的選擇:鏡頭一轉,女主角含笑看著士兵們歡樂地在河裡捕魚。不吃豬,改吃魚。
這段情節之所以讓我印象深刻,是因為同時涉及了好幾個複雜的動物倫理議題。首先,女主角「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卻被質疑是裝善良,正反映了長期以來這種「君子遠庖廚」的態度確實很常被譏諷為偽善;而她強調和小豬「對視了好幾次」,所以吃不下去,不但凸顯「動物的眼神」在喚起人類共感上的重要性,也印證了我們特別容易偏心「有臉的動物」,因為選擇不吃小豬的下一刻,我們不就看到成為替代方案的,正是不會和人對視、「沒有臉」的魚?
女主角的不忍,終究只是偽善嗎?這雖然不是劇情的重點,但如果我們硬是「戴上動保的眼鏡」如此提問,得到的答案,大概也會是言人人殊。畢竟「獨獨不忍心吃小豬,卻不覺得活生生的魚是生命」這樣的印象,很容易讓人覺得,女主角確實有著「雙重標準」。
但在我看來,雙重標準並不盡然等於偽善。至少,隨著女主角誠實無比地披露自己的心情,我們的思考將能觸及更多關於倫理決定的艱難與複雜。
先談她不忍忽視的,待宰動物的眼神。德國思想家阿多諾(Theodor Adorno)便曾指出,如果受傷動物的眼神望向了人,人卻以「畢竟牠只是隻動物」來抵抗這種眼光對自己造成的衝擊,殺戮,就有可能發生。因為動物受苦或求助的眼光其實是相當具有「穿透力」、會打動人的。如果拒絕「對看」,不想被這樣的眼神困擾,就有可能進一步讓更多殘酷的行為被合理化,例如認為「非我族類」,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殺害。 從這個角度來看,女主角不忍見與她對視過的小豬被宰殺,就顯得分外有意義了。當然從動物權的角度,或是從素食者的立場來看,我們大可以說她「為德不卒」。但至少她不曾否定動物的眼神,而且被這樣的「對看」喚起了溫柔的慈悲心。
▲士兵們在河裡捕魚。(圖/翻攝自tvN)
不吃打過照面的動物?
而不吃「打過照面」的動物,又是另一個值得從動物倫理的角度來探討的問題。能夠與女主角對看的小豬,顯然是有「臉」的,但在人類的眼中,卻並非所有的動物都有臉。那麼,難道被當成沒有臉的動物,就無所謂「打過照面」的問題,也就理當被人吃嗎?
必須釐清的是,這裡說的臉,並不是外表、生理上的結構,而是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所定義的臉。列維納斯認為,人與人的倫理關係往往建立在臉,透過臉,他者以他的脆弱,向我們發出了某個要求,召喚著我們做出倫理的回應。以生活化的例子來說,不妨試想,如果在路邊遇到兜售玉蘭花的小販但卻決定不買時,是不是往往就會迴避看著對方的臉?顯然,他者的臉,是會發出召喚的。列維納斯的臉,指的就是希望我們能給予回應、要求我們建立倫理責任的,一種面貌。
但是當列維納斯被問到「動物有沒有臉?」時,他的回答卻是,我們不能完全否定動物有臉,譬如狗就有臉,可是談論臉與倫理的問題時,重點還是應該放在人身上。要界定動物的話,應該是依照其他的特色,譬如生命力、求生本能之類,因為動物的臉不像人那麼「純粹」。甚至,他在訪談中還說,「我不知道蛇有沒有臉,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需要更明確的分析。」 顯然,對哲學家而言,狗和蛇這兩個物種是有差別的:狗有臉、蛇未必有臉。倘若如此,那麼對女主角來說,豬有臉,魚卻似乎沒有,是否也就不足為怪,反而可說是反映了多數人的看法與態度?
其實,美國影集《六人行》(Friends)也曾有類似的橋段:六位主角之一的菲比是素食者(但並非純素者),某一集裡她拒絕服務於餐廳的雙胞胎姊姊遞到面前的食物時說:「妳忘了嗎,我不吃有臉的。」不吃有臉的動物,乍聽之下很奇怪,但卻呈現了一個事實—我們一旦覺得動物有臉,就比較容易和牠們產生共感,也就比較不忍傷害。至於那些我們覺得有臉部表情的動物,例如貓狗,也就更容易讓我們產生「差別心」、特別去憐憫與愛護。
這對魚,當然不公平。明明也是生命,但英文甚至有魚素(pescetarian)這個詞,中文也有海鮮素的說法。吃魚竟然可以當成是吃素?難怪我們在動畫《馬達加斯加》(Madagascar)裡會看到,一度獸性大發、想吃斑馬等其他朋友的愛力獅,「戒肉」的方式就是學吃魚,彷彿魚不是動物,而是食物(在這部動畫中,要被吃的魚不但沒有表情,還很快就在砧板上變化為生魚片)。就眾生平等的概念而言,這的確說不過去,但務實地看待現況的話,我們會發現,許多人確實被根深柢固的觀念所影響,認為動物的智力,是如線性排列般,從魚類、到兩生類、爬蟲類,再到鳥類、哺乳類、靈長類、人類,由低到高漸次發展。 而動物的智力又影響了和人類的親疏遠近關係,於是愈高智力的動物,人類也才愈傾向於回應。換句話說,這種「哺乳動物中心主義」(mammalism)下的「差別心」,恐怕長期以來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先覺察,才有在乎、回應的可能
這並不是說我們應該把差別心無限上綱。相反的,覺察到差別心的存在,才有可能去面對自己在倫理實踐上的矛盾與不一致,從而去思考:如果現階段還沒辦法超越自己的差別心,那麼,就沒有我們能夠為這些「(目前)沒有臉」的動物做的事了嗎?
一旦開始這樣的自我質疑,就會發現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以魚來說,不管是拒絕如「陰陽活魚」之類的殘酷料理,或是支持動保團體所倡議的拒買「活體弓魚」,都是身為消費者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此外,還可以主動關心如何選擇「永續海鮮」、避免食用會枯竭海洋資源的海產。諸如購買食物鏈底層的海鮮、認識漁撈方式並且不買使用非永續漁法的漁獲,都是透過累積相關知識就可以落實的原則。
更積極的做法,則是擴大我們願意回應的動物的範圍,不再局限於哺乳類或脊椎動物。即使無法一步到位成為純素主義者, 在動物倫理的路途上,依然不會沒有任何可做的事,至少,覺察自己「為什麼看不到某些動物的臉?」,就有可能是未來願意對更多生命做出倫理回應的起點。
以和魚同樣被歸為沒有臉的蝦子為例,大概只有在諸如《鯊魚黑幫》(Shark Tale)這樣的動畫裡,我們才會看見蝦子的「臉」—為了博取鯊魚的同情,蝦子瞪大了眼睛、揮動著手一般的螯足,甚至連觸鬚也可憐兮兮地下垂,果真乞得鯊魚開恩,逃過一劫—但那畢竟只是動畫。
一般來說,做為節肢動物,蝦子甚至比魚更難讓人產生共感。但當我在課堂上提及「海鮮素」一詞的矛盾之後,曾經有學生在課後的心得報告中,反思了喜歡釣蝦的自己為何對於蝦的死亡無感:「如果要在現場吃蝦,洗完蝦,就要拿竹籤貫穿蝦子,在一大片鹽盤上滾動,再直接拿去烤。第一次弄的時候,覺得怕怕的,因為蝦子的腳會一直動,穿竹籤的時候會動,身上抹了一堆鹽之後還在動,甚至在烤的時候繼續動。而且把蝦子在鹽盤上滾動時,看著牠們的腳在那邊亂動亂折,會有一種自己骨折的錯覺。一開始對於殺生,多少會有罪惡感,但也許因為蝦看不到血,而且是節肢動物,那種罪惡感比較容易淡化,不易持續。」
曾經有機會出現的共感(骨折的錯覺)與罪惡感,因蝦子失去生命的過程不見血,慢慢消失了。學生顯然發現了自己的「無感」之所以產生的關鍵,而這樣的知覺,已經和單純的無感不再相同,距離未來更友善地對待動物牠者,也又前進了一小步。覺察,是在乎的開始,也是個人倫理行動的起點。我如此樂觀地相信著。
(Iris)
本文初稿原刊於《鳴人堂》,二○二○年二月十九日。
★本文經麥田出版社授權,摘自《就算牠沒有臉:在人類世思考動物倫理與生命教育的十二道難題》。
★活在城市裡的動物,是否要長得可愛才有可能被愛?被繁殖場大量繁衍、被商業操作的討喜,究竟是犬貓的特權,還是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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